有償不新聞？業(yè)內人士透視中國新聞媒體腐敗

編者按：?《紐約時報》日前對存在于中國新聞界的”有償新聞”現(xiàn)象進行了報道，其內容對于中國讀者來說了無新意，但也給中國新聞工作者、研究者一個重新探討”有償新聞”背后成因以及如何消除”有償新聞”一個契機。本期幾位業(yè)內專業(yè)人士的發(fā)言，或者會對我們認識”有償新聞”現(xiàn)象給予某些啟發(fā)。

陳婉瑩：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總監(jiān)、教授

時代周報：《紐約時報》日前刊發(fā)的有關中國媒體有償報道的文章引發(fā)巨大的爭議，你對此怎么評論？

陳婉瑩：這主要還是制度透明化的問題。《紐約時報》這篇文章講得還不夠深入，雖觸及到了中國媒體的難言之隱和痛處，讀文章我也感覺丟臉和難過，但對我們來說，文中反映到的問題是公開的，不是秘密，文章沒有涉及到收紅包和軟文的根源、制度的問題，這才是問題的核心。

時代周報：你在美國做過多年記者，現(xiàn)在在香港工作，相對中國這種有償新聞，西方媒體是怎么處理的？

陳婉瑩：美國一般的主流報紙對此要求很嚴，不可能收了錢把廣告當成新聞發(fā)。美國媒體和中國有很大不同。美國媒體版面也賣軟文，但會標明是廣告，不能把廣告當成新聞，不會出現(xiàn)中國軟文這種形式。不過有時可能“廣告字樣”的字體會小一點。

時代周報：中國媒體“有償新聞”和“紅包”等現(xiàn)象，是當下公開的秘密，這種潛規(guī)則是否能夠杜絕？

陳婉瑩：問題是中國的有償新聞，成為了上下接受的制度。媒體從業(yè)者的收入普遍較低，媒體老板把紅包當成收入的一部分，壓低工資，這是不對的。其實有關主管部門完全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不能把收紅包的責任推到記者身上，雖然記者個人新聞道德的問題也很重要。還有，《紐約時報》提到有媒體明碼實價以有償新聞牟利，那更是機構性的腐敗了。

時代周報：那么究竟該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呢？能否對比香港媒體如何處理有償新聞的情況，具體談談？

陳婉瑩：在我看來，中國的新聞總署和記協(xié)，完全可以糾正這一問題，只要發(fā)布一個杜絕有償新聞的文件，嚴格執(zhí)行。此外一些大媒體，黨媒和有影響的報業(yè)集團可以先做起來，制定一個媒體公約和行業(yè)道德守則。比如廣州的媒體可以領先召集起來做出承諾，不再拿紅包不再做有償新聞。

在香港，有償新聞違法成本很高，廉政公署可以抓人，不需要有證據(jù)和線索。比如有人在媒體收入只有一萬港幣，卻可以買豪宅、豪車，錢從哪里來的？按照香港反貪條例，如果有人財產跟收入不對稱的話，就可被廉政公署請喝咖啡，要你解釋。

時代周報：中國媒體的情況比較復雜，如果往深層次討論，是否就涉及到媒體倫理和薪酬考核的問題？

陳婉瑩：之前我們在汕頭大學做過一次媒體研究會，議題就是討論中國的媒體倫理。媒體必須提前加強自律，制定自己的行業(yè)守則，這樣才能保證媒體自身的公信力。中國媒體的薪酬考核和體系確實很成問題，西方和香港的媒體實行的是月薪和年薪制，新聞從業(yè)者做的還是個良心活，沒有好稿子，心里就發(fā)毛。沒有中國大陸媒體那么量化評估，底薪很低，主要靠工分和稿酬，主管打分評比，這樣就會促使記者跑會、跑線、拿紅包，管理效率也低下。

不應否認中國媒體的貢獻

王文

北京資深媒體人

中國媒體界的有償報道、紅包甚至敲詐勒索的現(xiàn)象是有的，一些領域甚至還比較嚴重，但不應該否認全部中國媒體的貢獻，更不至于上升到“腐敗是中國記者的生活方式”的程度。一般看來，這些媒體負面現(xiàn)象，在國際新聞、國內高層政治的報道領域比較少，甚至沒有；但經(jīng)濟、金融、娛樂尤其是一些產業(yè)類報道方面會相對糟糕一些。

“車馬費”、“軟文”等現(xiàn)象與中國不少媒體廣告采編不分有關。在一些地方，記者的經(jīng)營壓力很大。要杜絕這些現(xiàn)象，需要從媒體的內外制度層面加以完善，更重要的是，要重塑記者行業(yè)的尊嚴。這包括提高記者待遇、完善與記者權益保障相關的法律等，加強媒體競爭，促進媒體行業(yè)的良性市場化，加大媒體監(jiān)督，同時也要加強媒體管理，要求采編與廣告、經(jīng)營分離，這樣那些負面現(xiàn)象自然就會越來越少。

“車馬費”需要嚴查，需要內部管制，但不要幻想短期內能解決。輿論不必過于拔高“媒體清廉化”的社會預期。目前媒體領域要解決的還有許多同樣迫切的問題，比如，規(guī)范虛假廣告，查處虛假與夸大新聞、新聞記者權利的保障、記者的生存權、記者能力培養(yǎng)，等等。飯要一口口吃，中國媒體的全面提升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紐約時報》的這篇報道對中國媒體的發(fā)展有警醒作用，在軟文、車馬費等問題上，歐美媒體的確比中國自律。但整個報道也試圖“全面否定”中國媒體的國際公信力，這在整個中國軟實力崛起的背景下，不排除有一定因素的媒體國際化競爭的戰(zhàn)略目的。所以，不必把這篇報道捧得過高，歐美媒體同樣存在著他們那個發(fā)展階段的問題。

這些年，中國媒體在進步，從報道能力、多元化到國際視野、話語體系等與過去相比都有質的飛躍。當然還有許多需要提升的空間。新聞腐敗是惡劣的現(xiàn)象，客觀地講，這也是整個中國社會急切需要扭轉的“腐化趨勢”的一個折射。如果非得比腐敗程度，與官場、企業(yè)、教育甚至學術界相比，媒體領域并不是中國社會腐敗最糟糕的領域，甚至相對還是較為“清廉”的領域。當然，我們絕不能為“媒體腐敗”辯護，媒體人應當成為社會進步的先驅者。

呼喚媒體人的自我救贖

吳飛

傳播學者

中國新聞界之腐敗形態(tài)是相當豐富的：一、軟文：以新聞的形式做廣告（多是機構性的腐?。?；二、紅包：收錢為人做宣傳或者不刊發(fā)不利于對方的報道；三、敲詐：發(fā)現(xiàn)對方之問題，以監(jiān)督之名，收對方的封嘴費；四、利用內參、簡報等直通高層的管道，先發(fā)批評文章，等領導批轉之后，再收錢發(fā)表揚文字以消除影響。

中國為何新聞腐敗嚴重？主要原因如下：一、壟斷性的媒體市場，競爭不充分，渠道成為霸王；二、個人、企業(yè)和一般的社會組織沒有自己發(fā)言的渠道，真相難求；三、行業(yè)性協(xié)會是官方代理機構，自律形同虛設；四、社會整體性的腐敗環(huán)境，權力尋租普遍，給從業(yè)者以示范效應；五、缺少獨立的、有威信的第三方監(jiān)督。

關于新聞腐敗，最大的問題當然是制度設計問題，但有沒有從業(yè)者個人的自律問題呢？一線的新聞記者編輯是否從來就沒有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尋租過呢？—沒有拿過紅包、沒有作過一篇違心的報道、沒有拉過廣告提過成、沒有因為人情而寫稿或者退稿？我想是有的。新聞從業(yè)者不能拿制度作為擋箭牌，而忽視自身職業(yè)道德、職業(yè)倫理的修為。

前所列的尚為小惡，而大惡則是：一、違背了人類創(chuàng)造媒體的基本訴求：提供真實、即時、精確的新聞信息和公正、理性的評論；二、依附于政治和經(jīng)濟權力（未能有如張鸞孿所言的“不黨、不賣、不私、不盲”四不主義的專業(yè)主義追求）；三、不能成為公共利益的“看門狗”；四、不能成為公共平臺，反而成為少數(shù)人的耳目喉舌。

要鏟除中國的新聞腐敗，非一朝一夕之功，除了呼喚制度改良，媒體與媒體人的自我救贖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新聞腐敗背后是權力與資本雙重邏輯

張志安

新聞學者

近日，《紐約時報》爆出對于中國新聞腐敗問題的調查報道。實際上，中國媒體的腐敗豈止是紅包與有償新聞。目前，媒體腐敗主要通過權力與市場兩種方式呈現(xiàn)。國字頭旗號或具有行政背景的媒體在進行權力尋租的時候會擁有更大的便利。有兩種方式。其一，一些行業(yè)性報紙的地方記者站利用其背后的權力資源對地方政府、地方企業(yè)進行負面報道。報道的目的不是為了公開或監(jiān)督，而是通過向對方呈現(xiàn)負面報道來暗示對方給錢。給錢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征訂幾千份報紙，訂報款大約幾十萬；或者直接給廣告費，地方記者站的記者則有提成。相關人士指出，這種所謂行業(yè)性機關報的地方記者站較多地在某經(jīng)濟發(fā)達省區(qū)做敲詐式營銷，以此為業(yè)的記者或通訊員有近200人。這個領域許多的腐敗案件都已被曝光，不難發(fā)現(xiàn)報社是默許甚至鼓勵記者進行發(fā)行與廣告的創(chuàng)收。當對方訴諸法律時，報社往往與記者個人切割，說這是個人行為，于是，記者成為犧牲品。

這些依托于某一個部委或中央級的報刊，它們存在的基本目的是行業(yè)性的宣傳，基本沒有市場，訂閱率極低。對這些報紙而言，廣告營銷非常難，只能依托于權力的背景，靠對地方政府和地方企業(yè)的監(jiān)督報道來進行牟利、賺錢。在過去的十年，有一些國字頭旗號的地方記者站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他們的報紙本身不再有影響力，但是他們可以有效地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也就是跟門戶網(wǎng)站建立合作關系。作的報道發(fā)在自己報紙的小網(wǎng)站上，然后快速地被門戶網(wǎng)站轉載，擴大影響、制造輿論。這在客觀上就為發(fā)行量只有幾萬甚至只有幾千的報紙，制造了威懾力，某沿海省份的縣級政府宣傳部門幾乎無一例外地都碰到過這樣的情況。

另一種情況是，更加主流的媒體依靠其權力資源、行政背景，進行輿情監(jiān)測服務或者以內參的形式給地方政府、地方企業(yè)施加壓力，然后以網(wǎng)絡廣告、正面報道的方式來創(chuàng)收。從表面的合同看，沒有問題，只有在了解整個運轉過程之后才能發(fā)現(xiàn)，這樣的業(yè)務是依托于負面報道來達成的。這樣做無疑是突破了媒體的倫理底線，只是難以拿到證據(jù)。去年鬧得沸沸揚揚的某電視大鱷的質量報告欄目與某家具企業(yè)的糾紛，即是例子。

以上依托于權力的新聞腐敗折射了新聞體制的問題，根本上可以認為是媒體被壟斷的惡果。但是一板子都打在體制上，也沒什么意義。具體地講，國家沒有給這些不具備市場競爭力的媒體一個好的退出機制，依然用一種行政庇護的方式讓它們維持原有的宣傳功能。實際上，這種宣傳功能已非常有限。具體主管報刊的部門之所以不對這些報刊進行有效的清理、退出，原因在于這些報紙的存在，其背后支撐著一個真實的利益鏈條，哪怕宣傳效果再弱，好歹名義上聽起來還是一個喉舌，通過負面報道至少還能養(yǎng)活一幫人。

新聞腐敗除了通過權力的管道，還有很多是資本的邏輯在作怪。這類腐敗主要依托于媒體背后的市場資源，甚少有行政資源的色彩。市場化報刊或商業(yè)性網(wǎng)站，其背后的市場盈利的導向，使得它們在過度追求利潤的過程中喪失底線。這其中，有些是個人的，比如一些媒介管理者針對企業(yè)的負面新聞報道時，會用宣傳禁令、宣傳管制的名義把稿子壓下來，實際是他個人收了一筆好處費或者通過其掌控的公關公司（與其所在媒體無關）來收取公關費。

另外，一些小的都市報，它們會有一個廣告客戶保護的名單，但凡上了名單的企業(yè)，負面新聞就會被自動屏蔽。即使是一些特別主流的都市報，一些特別大的廣告客戶，比如壟斷國企、地方強勢房地產企業(yè)等，要見到它們的負面新聞也很難。還有就是《紐約時報》報道中提到的軟文，這在比較有影響力的雜志也是普遍存在，對公眾來說是混淆了新聞與廣告的概念。這種由市場所帶來的腐敗，目前也蔓延到了門戶網(wǎng)站和區(qū)域性的新聞網(wǎng)站，特別是后者通過外包的方式縱容這種違背新聞倫理進行尋租。由市場化帶來的新聞腐敗，形式也是多種多樣，微博上不斷見到各類企業(yè)家抱怨被媒體勒索的經(jīng)歷。

新聞學者孫旭培所說，“腐敗已成為一種生活方式”，確切地講腐敗已經(jīng)成為很多媒體的生存方式?，F(xiàn)實中，許多中國媒體也是分裂的，一方面為了生存游走在新聞腐敗的灰色地帶，另一方面又不失新聞理想為了公共利益追問真相。把問題歸咎于體制是容易的，新聞立法、言論自由也談了這么久，目前看，有些無力。但是胡舒立的話還是振聾發(fā)聵的：正直是一種品質。不正直不需要借口，正直需要勇氣和毅力。

特約評論記者翁一采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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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自：《時代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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